乱清-第7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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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关卓凡确实说过要替她爷爷扫墓的话,包括“咱们俩是夫妻,你的爷爷,自然就是我的爷爷”——那是前年的事儿了。
当时,杨婉儿虽然感动落泪,可是,并没有把丈夫的话当真——就当丈夫哄自己开心好了,若当真了,就是自寻烦恼了!
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啊!
道理是类似的——就算自己是福晋,自己的爷爷,也不是丈夫的爷爷,何况自己只是一个侧福晋?
侧福晋虽然不算妾侍,但到底占了一个“侧”,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对于丈夫来说,依旧算是“底下人”,如果自己的出身贵重些,也罢了,偏偏只是一个“乐户”!
丈夫呢?
位在诸王之上,国朝第一人,叫他去替一个“乐户”扫墓,焉有是理?
“王爷,”杨婉儿的语气中,有明显的惶惑和不安,“这不合适吧………爷爷怎么当得起呢?”
这个话,前年的那个夜晚,杨婉儿也是说过的,关卓凡回应,“哪儿有什么当不起?咱们俩是夫妻,你的爷爷,自然就是我的爷爷”,云云。
关卓凡笑了笑,正要说话,杨婉儿晓得他要说什么,便又抢在里头:
“再者说了,这也不是什么急事儿——王爷这一回南下,是‘检查战备’来着,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极宝贵的,断不敢拿这种不相干的事情,耽搁王爷的军国大政,不然的话,爷爷在天之灵,也……”
滞了滞,把“不安”两个字,咽了回去。
事实上,这也是扈晴晴最诧异的地方——过于扫墓这件事情本身。
看“滚单”,关卓凡这一回南下,行程极其紧密,在上海,只呆两个晚上,后天一早,就要去杭州,江阴距上海,虽然不算远,但来回一次,也要一天,就是说,明儿个一整天,都拿来做一件事情——替杨婉儿的爷爷扫墓。
这——
杨婉儿说的确实不错,扫墓不是什么急事儿,早两年、晚两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何以非赶这一次不可呢?
不过,这个疑问,她不好说出来,不然,倒好像不愿意走这一趟江阴之行似的。
“这不是不相干的事情,”关卓凡微笑说道,“再者说了,一码儿归一码儿,耽搁不了你家王爷的军国大政的!”
顿了顿,“就这么定了吧!明儿一早,辰初——七点整,咱们就上路——坐船;当天回来——回到上海的时候,大约天也黑了!嗯,就这样!吃过了饭,你们姊妹俩,稍稍准备一下吧!”
*
第二一零章 祠庙,暴雨,挥舞大刀的老人()
第二天早上,来到码头,扈晴晴、杨婉儿不由大出意外——
一班文武大员,居然都在——赵景贤、刘郇膏、钱蕴秋、金雨林、杨坊、利宾、容闳、刘玉林……以及从天津过来的张勇、丁汝昌、田永敏,等等。
两个女人都转着相同的念头:这是来替王爷“送行”的?上海至江阴,不过半日的路程,有什么可“送”的?总不成是……跟了去江阴的吧!
事实是——就是跟了去江阴的。
这就太意外了!
今天办的,是一件私事,且是“私”的不能再“私”的那种,有什么理由,叫一班文武大员“随侍”呢?
如果,拜祭的对象,是辅政王自己的亲生爷爷,也就罢了,下属们跟着拍拍马屁,勉强说的过去,可是,今天要拜祭的,仅仅是一个侧福晋的先人,而且——仅仅是一个低贱的“乐户”!
这个,叫一班文武大员“随侍”,合适吗?
呃,好像……只有人主擅做威福,臣下逢君之恶,才会——
不,辅政王绝不是那种“人主”——哦,不对,绝不是那种“上官”啊!
难道,一年半不见,这个人……已经变了?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别的不说,哪个想的到,那位正牌子的福晋,居然做了皇帝,这位王爷,居然成了“皇夫”呢?
这些事情,以“天翻地覆”形容,并不为过,确实足以叫一个人发生某种实质性的改变。
可是——
左看右看,还是不像啊!
一时之间,也想不来那么多,念头还没有转定,赵景贤、张勇等一班文武大员,一一上前,替两位侧福晋请安、敬礼。
本来,扈晴晴、杨婉儿是“内眷”,没有同“外官”见礼的道理,就算要见,也要隔着帘子,不过,轩军体系之内,并不讲究这些,再说,这班“外官”,对于扈晴晴、杨婉儿来说,也都是“故人”,有的,平素就常来常往,譬如利宾,有的,却已数年未见了,譬如张勇,如今再见,却也着实的欢喜。
再譬如刘郇膏,于杨婉儿来说,更有一份极特殊的香火之情——当年,杨婉儿的爷爷的后事,就是刘郇膏一手经理,将杨婉儿由江阴送到上海,也是刘郇膏的首尾,而今日之所以再见,又是因为重返江阴,替杨爷爷扫墓,回首往事,杨、刘二人相对唏嘘,都有说不出的感慨。
唯一的生面孔,只有田永敏。
虽然,“田先生”身材矮小,相貌平庸,说话举止,也平和温顺,毫无威势,颇出两位侧福晋的意外,不过,晓得丈夫对这个日本降人是极看重的,扈晴晴、杨婉儿都很客气,温语慰勉,还特意问了问他夫人、子女的情形。
一行人分乘三条汽船,辅政王同一班文武大员一条,两位侧福晋一条,负责护卫的近卫团一条。
关卓凡没有和妻子同船,是因为要抓紧时间,同下属们继续会议。
这样一来,扈晴晴、杨婉儿也就没有机会,询问丈夫叫一班文武大员“随侍”的用意了——当然,就算夫妻同船,这个问题,也未必就好随便出口的。
不过,经过讨论,两个女人大致达成了统一的意见:大约就是为了“继续会议”,才叫赵景贤、张勇他们跟过来的吧?——不然,明儿一大早,就要离开上海了,哪里还有时间会议呢?
不是说“耽搁不了你家王爷的军国大政的”吗?大约就是这么个“一码儿归一码儿”法儿吧!
好吧,勉强说的通。
虽然心里存着诸多的疑惑,不过,她们俩出一趟远门,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嫁给关卓凡之后,扈晴晴回过两次杭州——都是为了舅舅,一次归葬,一次扫墓;杨婉儿回过一次江阴,为爷爷扫墓,除此之外,她们俩就没有离开过上海。
这一次,正是阳春三月时节,姊妹俩在装潢精致的船舱内,浅斟低语,时而感叹,时而欢颜,笑中隐约藏泪,窗外,碧水泛波,岸上,桃红柳绿,落英缤纷,这样的时光,也真叫人……心神荡漾。
到了江阴,县令、县丞、主簿等当地职官,早已候在码头上伺候差使了,车骑也都备好了。
上船的时候,上海的天儿,虽然有云,大致还算晴天;下船的时候,江阴的天儿,却是阴的,还隐约的飘着几根雨丝儿。
江阴县正堂名叫吴永,扬州人,给辅政王行过礼之后,悄悄的向图林说道,“请军门的示下,王爷和侧福晋,要不要先小憩……”
话没说完,就叫图林打断了,“贵县不必费心了——这就过墓园去吧!”
“呃……是!”
杨婉儿爷爷的“墓园”,在砂山脚下,拢共不过两丈见方的样子,实在也算不得正经的“墓园”,不过,小归小,却十分精洁,青石铺地,几乎一尘不染,上面只有三、五片落叶——一看就是有专人照应的样子,甚至,天天有人打扫清理,也不出奇。
墓园之内,几乎不见一株杂草。
旁人也不觉得什么:杨侧福晋爷爷的墓园,自然不能没有人照应,就算清雅街没派专人打理,江阴县也要上杆子巴结啊!
坟前的碑文,十分简单,正中一行,“显祖考杨公讳保山老大人之灵”,左下一行,“孝孙女百拜叩立”,此外,再没有别的花样了——生卒年月、立坟日期,统统欠奉,墓志铭什么的,更加是没有的。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爷爷的生辰,杨婉儿自己也是不晓得的,墓碑上面,不能只有忌日,没有生辰,索性就都不写了。
立坟、立碑,也不是同一天的事儿——中间隔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爷爷下葬的时候,兵荒马乱,只有一个坟包、一块木牌——这对于当时还是“乐户”身份的杨婉儿来说,爷爷有了正经的棺木、正经的墓地,已经是彼时的关大帅给予的天大的恩德了;这个小小的墓园,是她做了毅勇忠诚固山贝子姨太太之后,拿自己的梯己,重新修葺的。
所以,立坟的日期,也不写了。
至于墓志铭,更没什么可写的——杨保山的身份,低贱而敏感,也不晓得该如何形诸笔墨?
一众文武大员,以及江阴县的“地主们”,都站在墓园之外——算是“观礼”吧。
墓园之中,只有辅政王和两位侧福晋,以及随侍的两个丫鬟——扈晴晴和杨婉儿一人带了一个。
摆好果品、香炉之后,两个丫鬟也退到了一边儿。
杨婉儿第一个行礼,先上香,然后,三叩首。
扈晴晴次之,一模一样的次序、动作,上香、叩首。
最后是关卓凡。
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不能够向杨保山下跪,上香之后,长揖为礼,如是者三。
杨婉儿自个儿行礼的时候,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了;看扈晴晴行礼的时候,泪水已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待到关卓凡行礼的时候,终于无可自抑,隐约的啜泣起来。
砂山脚下,风过树梢,一片静谧。
礼毕,关卓凡看向杨婉儿,温和的微笑着,“你要不要同爷爷再待一会儿?”
杨婉儿确实很想“同爷爷再呆一会儿”的,可是,难道能够叫丈夫和一班文武大员们在一旁干等着自己不成?
她掏出手帕,拭了拭眼泪,强笑道:“不必了——这已经很好了——咱们这就走罢!”
出了墓园,关卓凡停下脚步,看了看天空,自失的一笑,转过头,对刘郇膏说道:“松岩,咱们上一回来这儿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天儿?”
上一回?
刘郇膏一怔,脑海中随即出现了一连串画面:祠庙、暴雨、挥舞大刀的老人……
他心中猛地一跳,赶忙答了一声,“是!王爷的记心真好!”
*
第二一一章 万死孤城未肯降()
“这个记心,没法子不好啊!”关卓凡悠悠的说道,“那一次,下了那么大的雨!”
顿了顿,转向杨婉儿,微笑着说道,“嗯,不晓得,今儿的天儿,会不会也像那一次那样,突然就下起大雨来呢?如是,可就是‘风雨送人来,风雨留人住’了!”
丈夫做如是说,似有深意可是,“深意”何在?
杨婉儿还在转着念头,不晓得该如何回话,扈晴晴已是灵台明澈,把话头接了过去,“王爷,如果我没有记错就是那一次,因为避雨,王爷才邂逅了妹妹是吧?”
关卓凡含笑点头,“是!”
“英雄气概美人风,”扈晴晴抿嘴儿一笑,“倒是佳话一段呢!”
顿了一顿,“哦,避雨的地方,是一座祠庙是吧?”
“是!”
“这座祠庙,就在这座砂山上是吧?”
“是啊!”
“既如此”扈晴晴用微带央求口吻的说道,“赶早不如撞巧,王爷带我们姐儿俩,故地重游一回,可好?”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看向杨婉儿,“妹妹心里,必定也是想的,只不过,她自个儿不好说出口来唉,那座祠庙,可算是她幼时的家了吧!”
说的这儿,轻声问道:“对吧,妹妹?”
杨婉儿心有所动,臻首低垂,轻轻的“嗯”了一声。
扈晴晴转回关卓凡,“就是不晓得,走这一趟,会不会耽搁王爷接下来的行程呢?”
“这倒不至于”关卓凡微笑说道,“祠庙离这儿没多远,花不了多少辰光的。”
转向刘郇膏,“松岩,此祠固然是杨侧福晋的‘故地’,其实也是你和我的故地,咱们就‘故地重游’一回,如何?”
刘郇膏已经隐约猜到了辅政王的“深意”,可是,这层“深意”,实在太过惊人,他也没有十足把握,是否真的猜准了王爷的心思?心跳不由就加快了,定一定神,欠一欠身,朗声回道:“是!”
关卓凡转向赵景贤,“竹兄,一起吧如何?”
赵景贤亦欠身答道:“是!”
辅政王招呼一声,只不过客气招呼也好,不招呼也好,下属们自然都是要“一起”的。
其实,赵景贤也已看了出来,辅政王江阴之行,多半另有深意,不过,他的智慧,虽不在刘郇膏之下,但毕竟没有刘郇膏和辅政王夫妻那一段共同的经历,因此,还没有想到刘郇膏已想到的那一层“深意”上去。
砂山只是一个丘陵,山麓部分,道路尤其平缓,车骑都行得,不过半刻钟,一座小小的庙宇就在望了。
果然,离杨侧福晋爷爷的墓园没有多远。
突然之间,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赵景贤的脑海,他不由失声说道:“这不是阎丽亨的”
打住。
并辔而行的刘郇膏接口说道:“不错,正是阎丽亨的祠馆!乾隆二十四年,奉高宗纯皇帝的圣谕准建!”
他的声音清清朗朗,好像故意要叫别人听清楚似的。
晓得辅政王同杨侧福晋的“佳话”的人很多包括他俩邂逅于江阴的某座庙宇;可是,晓得这座庙宇是供奉哪一路神明的,却少之又少即便在“轩系”内部,也没有多少人知晓。
赵景贤就不晓得虽然他是“轩系”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实在是这座庙宇的神主的身份,太过敏感,当事人能不提就不提关卓凡、杨婉儿只跟扈晴晴一人说过,刘郇膏则没有向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妻子说过辅政王和杨侧福晋的第一次相会,是在一座什么样的庙宇里?
另一方面,两百年过去了,江阴之外,晓得阎应元事迹的人,已经不算多了;晓得砂山山麓,还有一座小小的奉祀阎应元的庙宇的人,少之又少了。
这也就是赵景贤渊博敏锐,非常人可及,才有这样子的醒悟,换一个人,即便进了庙门,大约还是懵懂的。
随行众人之中,心头掀起波澜的,不止赵景贤一个,亦不能不想:王爷此举,真的仅仅是“故地重游”吗?
守祠人已经接到了县主簿的通知,在庙门口相候,望见辅政王一行的车骑,赶紧跪了下来。
这是一个六十多的老人,身材瘦小,须发皆白,一眼看上去
呃,倒是同当年的杨保山有些相像呢!
关卓凡走上前去,“老人家请起!祠主早登仙界,在这里,你我生者,不必讲究尘俗的礼节。”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伸出一只手,去扶老人。
另一边厢,杨婉儿急趋两步,不声不响的搀住了老人的另一只胳膊。
在场众人,目光都是一跳,县主簿赶紧说道:“这位是侧福晋!”
辅政王亲自来搀自己,老人已经浑身打颤了,斜侧里又杀出来一个年轻美貌的贵妇人,更叫他蒙了圈儿,待听了主簿的话,双腿一软,又跪下了。
进了大门,迎面是一块石碑,可是,上面空空空如也,竟是一块无字碑。
张勇嘀咕,“这是什么?照壁不像照壁,碑不像碑的……”
吴永赔笑说道:“回爵爷的话,碑文在碑身的背面。”
这可奇了。
转了过去,果然,碑的背面有字。
细看,是一首七绝:
腐胬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城未肯降。
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落款“江阴女子题”。
所有人包括张勇、刘玉林、图林等一班军人都感觉到了诗中的森森之气,院子里的气氛,立时就沉降下来了。
这个“江阴女子”的落款,也很奇怪。
这是一座很小的祠堂,面阔三间,没有配殿,贴着院墙,有游廊同大门相连,“正殿”两侧,各有一间小小的耳房,整座祠堂,拢在一起,不过五间屋子。
关卓凡对着碑文,凝眸片刻,转过身来,“进去罢!”
进入正殿,倒比想象中的略轩敞些应该有一个后抱厦。
居中一尊塑像,躯干丰硕,双眉斜飞,目细长而曲,面赤有须,神情威严。
第一个说话的,还是张勇,“哎,这个模样,很有点儿关云长的意思嘛!”
他的话,多少带一点儿说笑的意味,话音刚落,关卓凡的眼风就扫了过来,张勇这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同殿内的气氛,颇不相宜,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巴。
赵景贤沉吟了一下,说道:“阎丽亨神像的形貌,大约是依据韩慕庐的《江阴城守纪》塑造的吧?”
韩慕庐,韩,康熙年间,殿试第一,官至礼部尚书,慕庐是他的别字。
吴永对赵制台的渊博十分佩服,“是!”
“不过,”刘郇膏接口说道,“邵子湘著《阎典史传》,‘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同韩慕庐的记述,还是颇有差别的。”
邵子湘,邵长蘅,子湘是他的字,康熙年间入太学,应顺天乡试,后入苏抚幕,以古文辞著名于世。
好家伙,刘抚军的渊博,也不是盖的。
赵景贤点了点头,“是其实,若说逼肖祠主,大约还是《阎典史传》胜《江阴城守纪》一筹的。”
关卓凡略略出了一会儿神,说道:“《江阴城守纪》载,阎丽亨‘每巡城,一人执大刀以随,颇类关壮缪’,又云‘外兵望见,以为天神’,我想,大约就是因为这桩事迹,后人想象阎丽亨的形貌,便成了‘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了。”
哎呀哎呀,辅政王才是不得了呀!
关壮缪,即关羽,死后谥“壮缪”。
张勇心想,你们几位读饱了书的,兜来转去的,到了了,不还是说这尊神像造的像关云长么?哼,有什么呀?我可是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赵景贤、刘郇膏则齐声说道:“王爷睿见!”
“不过,武而不遂曰壮,名与实爽曰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