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第8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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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作响——那是人们的窃窃私语,“看,他就是那个凶手!”
在庄汤尼眼中,每一个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哪怕背对着他,目光也会拐着弯儿,投到他的身上——“看,他就是那个凶手!”
庄汤尼不止一次,想将中国人——里头还有不少美国人——统统赶了出去。
他是有这个权力的,“南堂”是天主的地方,不归中国法律管辖。
可是,那不是欲盖弥彰,更加启人疑窦吗?
每一次,都是话到了嘴边,但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就快憋炸了。
陈、马两位处长亲自负责“问询”庄司铎。
“神父,”马丁内兹首先发问,“据反映,您和阿历桑德罗神父两位,曾经就‘南堂’的财务问题,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可以请教一下,具体的原因是什么吗?”
庄汤尼的嘴角,狠狠的抽搐了两下,“无可奉告。”
“或者,”马丁内兹的语气,依旧非常客气,“给我们看一看‘南堂’的财务记录?”
“不可以!”庄汤尼咬着牙,“你们没有这个权力。”
“好吧,”马丁内兹耸了耸肩,“这个且放一放。”
顿一顿,“另有一事请教——经过对案发现场的进一步勘察,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
再一顿,“在‘圣母山’圣母像的脚边儿——就是阿历桑德罗神父最终倒卧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个血写的‘Z’——这当然是阿历桑德罗神父临终之前,强忍剧痛,写下来的,我们相信,这是他在向我们指示凶手的身份——”
庄汤尼倏然睁大了眼睛。
“我们都知道,不论英语、法语还是意大利语,‘Z’都是您的姓氏的首字母——”
庄汤尼爆发了,大吼,“滚!”
对于这个“滚”字,陈亦诚和马丁内兹似乎都不怎么意外,两人对视一眼,马丁内兹说道,“阿历桑德罗神父在天之灵……”
庄汤尼完全失控了,一跃而起,带翻了椅子,“滚!滚!滚!”
陈、马再次对视一眼,这一次,是陈亦诚说话,语气虽然一般的平静,却带着不加掩饰的讥嘲,“好吧,既如此,我们明天再过来打搅——希望到时候,您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
“滚!”庄汤尼面目皆赤,跳脚咆哮,“再也不要过来了!”
庄司铎的吼声,门外是听得见的;而出门之后,陈、马两位脸上的冷笑,旁人也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人们到处都在低声私语,巨大的阴云笼罩下的“南堂”,真有一点儿“蜂巢”的意思了。
庄汤尼回到自己的卧室之后,就一直没有出门,里头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他的不正常的状态,瞎子都看的出来,几个神父十分担心,又不好进去打搅,就叫一个仆役,以送晚饭的名义,进去“打探、打探”。
仆役敲了两次门,喊了好几声“神父”,里头终于传来闷闷的一声,“进来。”
门没有反锁,轻轻一推,也就开了。
庄汤尼正坐在书桌前,两手抱头,插在蓬乱的头发里,前额都快接触到桌面了。
仆役:“神父,您还没有吃晚饭……”
庄汤尼缓缓的抬起头来,呆滞的目光扫过仆役手中的盘子,好像在看空气一样。
突然间,眼眶中微光一闪。
他慢慢的坐直了身子,开口了,声音低沉喑哑:“谢谢你,艾力克,放下盘子,你就出去吧——一个小时之后,麻烦你来把它们收走。”
仆役是中国人,“艾力克”是教名。
艾力克出门之后,将情形向几位神父说了,大伙儿略略放下心来,不过,还是叫艾力克和一个年轻的修生一起,在门外“坐候”。
所谓“修生”,指尚处于修道院学习、修行阶段,尚未混到神父的最低级别“执事”,大致可算是“实习神父”的神职人员。
屋里开始传出些动静了,窸窸窣窣的,不过,不像是在吃饭。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屋里头的人,突然闷闷的“哼”了一声,像是撞在了什么地方,努力忍痛的样子。
艾力克和修生都竖起了耳朵,不过,没有什么更多的声音传出来。
之前的“窸窸窣窣”也没有了,变得非常安静。
可是……不对劲儿啊!
什么不对劲儿?
味道……味道不对劲儿!
艾力克一向在厨房帮佣,鼻子十分灵敏,他努力的嗅了几下,突然跳了起来,“这是……血腥味儿!”
重重敲门、大喊“神父”,都没有反应。
顾不得了!
艾力克和修生破门而入,目之所及,齐齐失声惊呼。
庄汤尼坐在书桌前,上身俯垂,但是前额并没有接触桌面——一只餐叉插进脖颈,叉头已经看不见了,叉柄顶在桌面上,支撑着他一个硕大的头颅。
鲜血汨汨,流过桌面,形成一条小小的血瀑布,将两只脚都淹没了。
*
第三四八章 同归于尽,哈利路亚!()
庄汤尼死于自杀,殆无异议。
他进入卧室之后,门外就一直有人逡巡;艾力克放下晚餐、出门之后,更受诸神父之嘱,同修生二人,“坐候”门外,寸步未离——这段时间内,是不可能有凶犯寻机进入庄汤尼的卧室的。
卧室的窗户是关上的,并插上了插销;而整间卧室,简朴狭小,一览无遗,也不可能有凶犯提前进入,藏于床底、柜中而匿其声形,并在一片混乱之中,趁机夺门而去。
室内也未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
庄汤尼的伤,虽然致命,却不便死,如果“被自杀”,不挣扎是不可能的,而以他一米九的身高,不留下激烈的痕迹,也是不可能的。
除非艾力克和修生说的,都是假话啦。
庄汤尼留下了一封“遗书”,一张纸,三行字,没有标点符号:
“魔鬼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必须杀死他
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字迹潦草,不过,经过笔迹比对,确实是庄汤尼手书。
没有人公开说这是“遗书”——不然,就等于在教廷定性之前,便坐实庄汤尼之死是“自杀”了。
可是,不是“自杀”又是什么?
特别是那支餐叉——虽然尖锐,可毕竟是钝头的呀!
拿那样一支小叉子结束自己的生命——
下手何其之狠?死志何其之坚?
咳咳。
有人嘀咕,就算你不想活了,难道,就不能换个死法儿吗?——非得自杀?
自杀,生前一切荣衔,皆一笔勾销,不消说了,而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失去了忏悔和免罪的机会,带着一身罪孽,孤魂野鬼一个,游荡在天堂之外,等待最后审判的降临。
对于一个虔信者来说,还有比这更加可怕的事情吗?
用不用介么实诚啊?
说是这么说,可是,我不想活了,除了自杀,还有啥“死法儿”呢?
嘿嘿,有的。
一七六一年,奥地利有一位美丽的女士,不晓得为了啥,反正就是不想活了,可是,不能自杀呀,咋办涅?
美丽的女士智慧兼具,峨眉微蹙,计上心来——哎,好办,叫别人来杀我不就结了?
可是,杀人是要偿命的呀,哪个肯替你做这个“介错人”涅?
政府肯啊!
我先去杀个人,犯个死罪,不就求仁得仁啦?
呃……
说干就干!
美丽的女士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扔进了河里,然后,如愿以偿的走上了断头台。
临终忏悔的时候,神父瞪大了眼睛:哎,我说,你这是在……利用神圣的教法的漏洞啊!是在……欺骗上帝啊!
“那好,神父,我就为利用神圣的教法的漏洞、为欺骗上帝而向上帝忏悔吧!”
神父张口结舌,无词以对。
终于,美丽的女士的所有罪孽都在上帝的面前被宽恕啦。
消息传了出去,厌世者们立即两眼放光:还有这等好事儿?!
于是,很快便有人有样学样了。
欧洲范围内,类似的案件迅速增多。
教会和政府一看不妙:此风断不可长啊!
一开始的时候,司法机构将这种案件的凶犯的死刑整的很慢、很痛苦——原先一铡刀的事儿,整成零割碎剐;并想法设法对凶犯——尤其是女性凶犯——施以各种羞辱,以此作为阻吓。
然而,木有鸟用。
对于生意已绝、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死的难受点儿,并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事儿;羞辱什么的,更加木有什么感觉。
于是,教会、政府一商量,狠下心来——你不是求死吗?靠,老子不判你死刑了!你这一辈子,就慢慢儿烂在牢里吧!
这似乎是“釜底抽薪”的“妙招”,可是,又出现了新问题。
有江洋大盗被捉住了,为求活命,就声称俺其实早就不想活啦,犯这个案子,就是为了“被自杀”滴,你们行行好,赶紧的,铡了俺吧!
一时之间,真假难辨。
类似的案件,数十年间发生了好几百起,直到现在,还有零星的发生。
“什么?你要庄神父玩儿这种下作的把戏?他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如此不名誉的事情?”
“唉,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名誉归不名誉,可是,总好过不得忏悔和免罪,带着一身罪孽,孤魂野鬼的等待最后审判的降临吧?”
“这……人各有志,就难说的很了。”
“就不晓得他的遗书——呃,我是说,他临终前写的那几句话,是个啥意思?‘魔鬼进入了我的身体’——这个‘魔鬼’,何所指呢?”
“嘿嘿,这个嘛,倒不是很难猜……”
“哦?请教。”
“这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
庄汤尼一死,线索中断,“南堂”一案的调查,戛然而止;而法国和教廷方面,也再未就“南堂”一案,向中国政府提出任何交涉,就好像这个案子从未发生过一样。
庄汤尼的自杀,是将法国和教廷都架到了炉火上烤了。
国际舆论普遍认为,庄汤尼畏罪而自杀,而这个“罪”,就是中国政府在照会中指责的“贼喊捉贼”。
法国政府的反应,很能说明些问题:庄汤尼死后第三天,署理驻华公使博罗内和一等秘书克莱芒,奉命“回国述职”。
这下子,既“下旗”,也“归国”了。
甚至有阴谋论者认为,庄汤尼乃是死于自己人之手——眼见阴谋即将败露,策划“南堂”一案的相关势力,赶紧杀人灭口。
当然,也有人相信,杀人灭口是杀人灭口,不过,只是庄汤尼和阿历桑德罗个人之间积怨所致——阿历桑德罗发现庄汤尼贪污公款,庄汤尼买凶杀人。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法国和教廷尴尬了。
所以,“南堂”一案,有线索也好,没线索也好,都不要再往下查啦。
不过,即便中国人“配合”,不再深究此案,法国和教廷的麻烦,也不过刚刚开始。
“自养”、“自治”、“自传”乃至“别立一宗”的风暴,即将刮起。
目下,这场风暴还在酝酿之中,法国和教廷的麻烦,暂时限于应对舆论的质疑。
法国的对策是装聋作哑;教廷却没法儿这么干——庄汤尼之死,到底是不是自杀,总要有一个定性吧?
庄汤尼一个人的荣辱,本无足惜之,可是,他是神职人员,且直属教廷,他的荣辱,牵连的是整个教廷。
更关键的是,如果将其死定性为“自杀”,人们便会追根究底,他为什么要自杀呀?
可是,他明明就是自杀,又如何能够遮掩天下人耳目,给他“换一个死法儿”呢?
梵蒂冈养的许多神学家,到底不是白吃饭的,经过一番绞尽脑汁,到底还是给他们想出一条“两全之策”来,不但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教廷的声誉,更救了庄汤尼一命——啊,不对,庄汤尼的命,是已经没有了,救不转了,不过,其所救者,对于一位信仰坚定的教徒——尤其是神职人员,其重要性,过于生命。
或者说,是庄汤尼“自救”——这条“两全之策”,就是从庄汤尼的那封“遗书”上来的。
“魔鬼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必须杀死他
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这说明,第一,彼时,庄汤尼的身体,已经成为魔鬼的“宿主”;第二,“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意味着庄汤尼竭尽全力,也无法驱逐魔鬼,则为了杀死魔鬼,只剩下消灭“宿主”这一个法子了。
因此,庄汤尼不是“自杀”,是“杀魔”,以付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与魔鬼同归于尽,这个行为,同战场上英勇杀敌而牺牲的战士,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啊?
呃,请问,这个说法,有什么……理论依据吗?
有的!
请看《旧约》中三松的例子,“摇动神殿支柱,使之倒塌压死聚集其中的培肋舍特人时,他直接杀死培肋舍特人,自己也殉身。”
咦,“于史有征”呢!
如此说来,庄汤尼非但无罪,还要予以表彰?
呃……这就不必了。
不然的话,若自杀者都声称自己“为魔鬼所侵”、“与魔鬼同归于尽”,就不妙了。
再者说了,庄汤尼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罪过的——他没能撑下去,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坚定嘛!
不过,这点子罪过,是可以赦免的。
想当年,土耳其人攻破君士坦丁堡,许多妇女为不受辱于异教徒,纷纷自杀,城内的大主教对她们的行为,予以紧急赦免——自杀归自杀,可是,也得得看一看,这个自杀,到底为了什么?
这些女人,不是“背信”——相反,她们正是因为忠于自己的信仰,才自杀的嘛!
就像中国人说的,“礼有经、有变、有权”,大主教的做法,就是正确的“权变”嘛!
虽然,君士坦丁堡是东正教的,不过,到底都是基督一脉,还是可以借鉴的嘛!
好,好,您咋说咋好……哎,话说了回来,这么说,庄神父“杀魔”之前,其实已经为自己“预留退步”了,看来,嘿嘿,也不是那么“实诚”……哦,我是说,庄神父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啊!
嘿嘿,是滴!
“南堂”一案,虽然还有更多后续的发酵,但这个案子本身,从此尘封于历史之中,成为十九世纪中后期一个著名的悬案,并衍生出了十几个不同的版本,供历史学者和八卦爱好者们品论。
这些版本,彼此迥异,但所有的版本,都指认一个事实——庄汤尼之自尽,起于心理防线的崩溃,而对其心理防线的致命一击,来自于军调处在“圣母山”圣母像脚边发现的那个“Z”——庄汤尼姓氏的首字母。
后世,有多种以“南堂”一案为蓝本的文学作品——小说、戏剧、电影,其中最著名者,是一部名为《Z》的歌剧,而根据《Z》改编的同名电影引进国内之后,被译成了《南堂魅影》,其中,被影人和观众奉为经典的一个镜头,就是在庄汤尼的幻觉中,字母“Z”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八而十六,最终,漫天飞舞的“Z”,将庄汤尼彻底淹没,并充斥了整个银幕。
然而,没有人晓得,这个所谓的“Z”,根本不是什么“事实”——纯属陈亦诚和马丁内兹的“自由心证”。
“圣母山”圣母像脚边,血污一片,纵横交错,只要你想象力足够丰富,那些血痕,二十六个字母,说是哪个字母都没有问题。
事实上,最大的可能,那些血痕,不过是阿历桑德罗神父临死前无意识的挣扎所致,根本就不是什么“指示凶手的身份”。
如此而已。
*
第三四九章 遇伏()
对于关卓凡来说,庄汤尼自杀,包括国际舆论反应在内的后续一切,皆尚在发酵之中,得失多少,尚待观察,但无论如何,得报之时,他就断定,这是一个绝好的消息;可是,这段日子,不晓得撞了什么邪,好消息之后,接踵而至的,必定是一条坏消息,这一回,能够例外吗?
呃……第二天一早,坏消息传来了:
一支辎重部队,在越北谅山地区遇袭,物资损失、人员伤亡皆十分惨重。
这支辎重部队,人数并不算多,由一个排的轩军和一哨桂军组成,桂军虽为绿营,但却是仿勇营规制改编的,一营五百人,一营四哨,一哨一百二十五人,再加上驾挽骡马的民夫,整支部队,大约两百人上下。
运送的物资,以被服、干粮为主,另有少量武器弹药。
轩军排长姓孟,桂军哨官姓李。
越北的地形,以谅山为分野,谅山以北多山,过了谅山,就进入平原地区,遇袭之处,算是山地向平原过渡地区,地势开始开阔,但依旧崎岖。
队伍进入一条山坳的时候,带队的轩军孟排长心中生疑,下令停止前进。
桂军李哨官,手下的兵员,虽然远远超过一个排,不过,在轩军和绿营联合组队的情形下,当然是以轩军为正、绿营为副。
孟排长起疑,并非因为地形,类似的山坳,一路之上,多不胜数,面前的这条山坳,并不是最险峻的,叫他起疑的是,这一带的草木泥土,隐隐有翻掘过的痕迹而且,痕迹还很新鲜。
可是,这儿并不是农田,翻掘这里的土地,有什么用处呢?
而且,翻掘之后,还刻意恢复原状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将自己的怀疑向李哨官简略说了。
李哨官一怔,仔细观察地面,亦以为有理,踌躇了一下,“那……怎么办?咱们要不要掘开地面,瞧一瞧下头,有什么古怪?”
孟排长微微摇头,“赶不及了!再者说了,这样大一片地方,也掘不过来的!”
他下令,派出一个班的轩军,按照条例,前出侦察一千五百米,确定一切安全之后,部队再继续前进;并且,在通过山坳的过程中,始终保持这一千五百米的“安全距离”。
分派既定,“侦察班”刚刚上路,地面便微微的震动起来。
大伙儿相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