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第8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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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同“险要”扯得上一点点边儿的,是差不多到山巅的时候,坡度突然变陡了一些——变化虽突兀,不过,这个“陡”,还是很有限的。
“缠头山”的原名,大致还是形象的,确实像一个“缠头”。
不过,城头山地势虽普通,地貌却相当特出:
第一,树木高大而稀疏。
第二,城头山其实是一座土山,土质还相当的疏松,可是,山上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
这些石块,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有棱有角的;一类是非常圆滑的,圆滑到什么程度呢?跟卵石差不多,不过,其块头可比六头江河滩的卵石大的多了,最大的一块,仅仅是露出地面的部分,就几有一人之高。
这个地貌,迥异于周边,整个北圻地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至于其是如何形成的,暂不可考,粗略估计,大约同六头江的搬运、堆积、冲刷有些关系——特别是那些巨大的“卵石”。
第三,据当地人说,这些石块,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自行改变位置,有愚夫愚妇以为“神迹”,当地甚至还因此形成了一种“拜石”的习俗。
大石头自己个儿长脚走路,听起来挺玄幻,略一细究,原因其实也简单:城头山土质疏松而植被不茂,石块自重既大,又无根基,暴雨之中,偶尔“随波逐流”,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这种特出的地貌,对于轩军的防御,构成了相当的挑战。
第一个挑战,限于地势和土质,无法构筑标准战壕。
工兵经过考察,认为城头山的土质太过疏松;另外,其山势再平缓,也是有坡度的,而且,相对来说,愈近山巅,坡度愈大——在山坡上挖战壕,其后壁的压力,是远远大过平地的,因此,若照标准战壕的深度挖掘,以城头山的土质,是很难支撑的。
特别是,现在已经接近雨季,万一来一场暴雨,壕壁坍塌,岂非就自个儿把自个儿埋起来了?
于是,最终构筑成形的工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城头山满地石块,就地取材,垒起一道大半人高的胸墙,上覆沙袋;石墙之后,挖一条浅浅的壕沟,用于歇足、交通、摆放弹药。
这种工事,对只习惯深壕的新兵来说,不大有安全感——石墙固然可以挡住子弹,可是,炮弹呢?毕竟,这个工事,是高于地面的呀!
赵南北就是这样的一个新兵。
班务会议上,老马一边儿抽着他的黄杨木雕花烟斗,一边儿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
“咱们的阵地,接近山巅;现在呢,还没到雨季,六头江的江面,还不算开阔,法国人的兵舰,不能往江边儿靠,只能在江中心开炮——这个距离,几乎就要超出他的有效射程了!”
顿一顿,“第一,这个距离上,他瞄不准!第二,就算炮弹飞到了咱们阵地上,也没有什么劲儿了!第三,看到那些大树了没有?虽然不算密,可是,都挺高的!而且,山巅的树,比山腰、山脚的,到底要密一些——这些树,也可以替咱们挡炮弹的!”
再一顿,“所以,不必瞎担心,法国人的炮弹,派不上多大的用场——砸不破你们这几颗笨脑袋瓜的!”
赵南北、李全还有其他几个士兵,都笑了。
老马就是老马——厉害!
第二个挑战——
城头山的石块,轩军固然可以就地取材,用于构筑工事;工事周边的树木,也可用以抵挡炮弹,可是,“敌我共险”,法军在仰攻的时候,一样可以这些树木、石块为掩护。
树木也罢了,毕竟比较稀疏;真正头疼的是漫山遍野的大石块,敌人往石头后面一猫,你就不大打的着他了。
这就无解了。
你总不能将这些石头统统挖了出来,推到山脚下去?
没那个劲儿啊!
再者说了,将大石头挖了出来,留下的坑,不就是一个天然的、绝好的散兵坑吗?
法国人会说:谢谢!谢谢!
这些大石块带来的麻烦,还不止于此。
上头没给十四团配备炮兵和加特林机关枪,不少人不大理解,老马则这样解释:
“要加特林机关枪发挥足够的威力,是有条件的——第一,地势要平;第二,前头要无遮无拦!”
“咱们是在山上,前头又有这么些个大石头——你们想一想,有这些石头、树在,法国人往上攻的时候,必定得散了开来——不想散,也得散!——连散兵线都排不齐整的!你拿加特林机关枪打啥呢?那不是浪费子弹吗?——那可都是黄澄澄的铜啊!”
呃……有道理。
那……炮呢?
“城头山这个地形、土质,山顶是没法儿布置炮兵阵地的——大炮只能摆在山脚;这样一来,固然可以狙击登陆的法军,可是,咱们的炮兵阵地,也在法国人的舰炮有效射程之内了!”
“咱们的炮,是陆军的炮,口径没有法国人的大;而且,法国人的炮,是在船上,在江上,可以不断移动,咱们的炮,却轻易动弹不得,打起来,一定吃亏!”
“算一算账,拿炮和法国人对轰,其实得不偿失,因此,扶朗这一仗,索性就不派炮兵了——反正,法国人的炮,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嗯,有道理,有道理……老马厉害!老马厉害!
赵南北的“不安全感”,除了因为工事不是平日习惯的深壕之外,还跟他所在的一营二连二排三班所在阵地的具体位置有关。
十四团城头山阵地,由西偏北至东偏南,成一条不规则的、锯齿状的、弧度平缓的曲线,一营负责整个阵地的左翼,二连负责左翼的左翼,二排负责左翼的左翼的左翼——
好了,都该猜到了,赵南北所在的三班,被摆在整条战线的最左端、也即最西端。
再往左也即往西去,就是城头山相对陡峭的西坡,顺坡而下,是一条叫做“桃花涧”的小河,蜿蜒南去,注入六头江。
“桃花涧”这个名字,也不晓得哪个起的?好听是好听,可是,这一带,并没有桃树呀?
往左、往西,空荡荡的,再没有一个战友了,赵南北不可避免的生出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而有这种感觉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这种情形,赵南北从军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当然,他没有上过战场,“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意思是,从未在训练和演习中遇到过。
也不晓得,上头的这个安排,同三班班长的特殊身份有没有什么关系?
不安全感还来源于——今儿的雾,太大了!
城头山并不高,可是,从山顶的阵地看下去,山腰的景物,已经非常朦胧了,至于山脚,更加是白茫茫一片,除了流动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
前看、左看,都一样——那条名字很美的“桃花涧”,完完全全,隐于晨雾之中,首尾皆没,不见踪迹。
视线前移,极目远眺,河滩上、江面上,也是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见,唯一影影绰绰的,是高耸出雾气的桅杆——法国舰队的桅杆。
数一数,由西而东,足足有……五、六十根呢!
一条船三根桅杆,就是说,这一回,法国人出动了……差不多二十条船呢!
山上、山下的这番景致,若是在平时,赵南北虽不会吟诗作对,无以描状,但也会觉得很美;可是,目下,这番景致给他的,却只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了——
不晓得什么时候,法国人就突然从浓雾之中钻了出来?
还有,阵地接近山顶,到江中心,其实有相当的距离——照老马说的,几乎超出了舰炮的有效射程;可是,因为浓雾抹去了这其间的大部分景物,法国舰队的那几十根高耸的桅杆,感觉上,就近了很多,这给了赵南北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压迫感。
赵南北觉得,好像有一只大手,轻轻的攥住了自己的心脏,没太用劲儿,可是,不论自己如何深呼浅吸,就是无法摆脱。
一股尿意,冒了出来,开始的时候,还隐隐约约的,到了后来,愈来愈强烈了。
就在这时,一旁有人轻声笑道:“小子,是不是吓的快尿了?”
*
第二十章 我打中了一个!我打中了一个!()
赵南北的脸,“刷”一下,直红到耳根子去了。
他偏转头,老马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赵南北嗫嚅了一下,没说出啥来,只觉得自己的脸上,好像有一盆火在烤似的。
“你不用不好意思,”老马悠悠闲闲的说道,“新兵都这个样子,没几个例外的,包括你右边儿那位——是吧,小老头?”
李全浑身一颤,慢慢儿的转过头来,扯了扯嘴角,算是尴尬的笑了一笑。
赵南北看清楚了,“铜盆帽”下,“小老头”面色苍白,满脸的汗水。
若说热,不该是那个脸色;若说冷,不该那么多汗。
果然——嘿,这个“小老头”,怕的比自己还厉害呢!
原来有人还不如自己!赵南北心中,一阵莫名的安慰,于是,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班长,你做新兵的时候,也怕——”
话一出口,自觉不妥,赶紧打住。
老马摇了摇头,“我不怕。”
是啊!赵南北心想,我真是个笨伯!老马若怕死,身上也不能那么多伤啊!而且,人那些伤,还都在身子前边儿!整个背上,都干干净净的!
“你们别误会,”老马继续说道,“我其实还不如你们——我连‘怕’的机会都没有。”
啥意思?
“有一句话,”老马说道,“叫做‘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你们听过没有?”
赵南北还在转着念头,“小老头”隔着他插话了,“那不是……说神机营的吗?”
“对!”老马说道,“但其实,步军统领衙门也是一个德性!大哥、二哥,彼此、彼此!”
步军统领衙门?
呃,城南马队,不就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吗?
老马晓得他们在想什么,“不错——也包括早年的城南马队!”
啊?!
“早年的时候,我们见仗,一样是‘见贼要跑’,并没有你们这样子的‘怕’的机会——所以,还不如你们呢!”
呃!……
老马的声音里,那种悠悠闲闲的味道不见了:
“我们是遇到咱们王爷之后,才脱胎换骨的!原先,我们就是一团泥,遇到咱们王爷之后,才变成一块石头!再往后,石头里炼出了铁;再往后——反复淬火、捶打,铁锻成了钢!”
顿一顿,“现在,你们——你赵南北、你李全——统统在这个‘钢’里头!明白吗?”
老马的道理,说的好像很深刻,仓促之间,赵南北、李全并不是百分之百明白,可是,不由自主的,血都热了,二人齐声答道:
“明白!”
“你们是怕——不过,不是怕死!仅仅是临战前紧张罢了!咱们王爷的兵,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好钢,哪儿有一个怕死的?——明白吗?”
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息冲上了脑门儿,李全苍白的脸也泛红了,二人再次齐声应道:“明白!”
“明白就好!”
顿一顿,那种悠悠闲闲的味道又回到了老马的话里头,同时,微微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笑意:
“哎,我教你们一个乖——真想尿,就尿!直接尿到裤裆里就好!尿过了,整个人就松爽了!”
啊?
“没人能发觉的!——打完了仗,个个都是一身汗、一身泥、一身烟火气……十个有八个还一身血!还有,鼻子早就被硝烟熏的不好使了!还有,到时候,战场上的那个味儿……嘿!哪个能发觉你尿了裤子?”
呃……
赵南北和李全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尴尬的笑了一笑。
他们当然没有真的尿裤子,不过,经过老马这一番“调理”,很神奇的,真就自觉自己——
不、怕、了!
老马也不再说话了。
山腰的雾气,开始慢慢儿的向山顶飘浮,就好像……涨潮似的。
今儿个的雾,大的邪性了!
不过,河面上景物,却略略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朦胧,但法国船的轮廓,隐约可辨了。
轻声的咳嗽,偶尔的低语,衬得整个阵地,异样的宁静。
只是,这种宁静,隐藏着巨大的、令人窒息的不安。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右手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连里的通信兵,他半猫着腰,一边儿在浅壕里小跑着,一边儿压低了嗓子喝道:
“准备战斗!由排长自主决定开火!准备战斗!由排长自主决定开火!”
气氛立即变得极度紧张起来,由东而西,一大片“哗啦啦”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在拉枪栓。
开火的决定权在连长;而不得命令,不许开火,这是轩军的铁律,违反者,百分之百要绳以重刑,最严重的情形,允许指挥官“阵前执法”。
可是,今天的情形太特殊了——雾太大了!
敌军之进攻,河滩至山腰这一大段的情形,我军都是摸不清的;而敌军进攻之时,左右之间,也很难彼此呼应,加上限于地形,我军的阵地本就是不规则的、锯齿状的,因此,极可能发生一条战线、不同部位、先后接敌的情况,如果拘泥于全连同时开火,说不定就会耽误了大事。
因此,将开火的决定权下放至各排。
老马赞了一声,“不坏!”说罢,慢慢的拉开了自己的枪栓。
赵南北趴在沙袋上,手指搁在扳机上,下死眼盯着前方的雾气,心“怦怦”的跳着。
他一度以为,法国人出现了,可是,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再看,那些只是石头和树木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从东边儿遥遥的传了过来。
枪声并不如何响亮,离这里应该有相当一段距离——一定是由城头山阵地的右翼传过来的,那儿是二营的阵地;可是,赵南北浑身一个激灵,差一点就扣动了扳机。
他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排长还没有下达开火的命令呢!
东边儿的枪声,很快就密集起来了,噼里啪啦的,好像炒豆子一般。
开战了!
赵南北的心,跳的更加剧烈了;同时,嘴里一阵儿一阵儿的泛苦。
不过,怎么总觉得,听起来,东边儿传来的枪声,同平日训练、演习的不大一样呢?
或许,是因为心跳的太快了?连耳朵里都是“怦怦”的心跳声?
“集中注意力!”老马沉声说道,“就要出来了!”
出来了……什么要出来了?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定,雾气之中,隐隐约约的,现出人影的轮廓来了。
赵南北再次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定睛看时,蓝上衣、红裤子——
这一回,不是错觉,真是法国人了!
赵南北搁在扳机上的手指,痉挛般的微微用了用力。
出来了!法国人从雾里头出来了!
三点一线,三点一线……
好,好!我瞄住了一个法国佬!
娘的,法国人的军服,和我们的,怎么这么像?除了裤子的颜色不同,别的几乎都一样!
不过,这个法国佬,戴着小平顶军帽,没戴凉盔……
哎,他的头发,咋是白色儿的?年纪瞅着不大呀?
由东而西,枪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密集——不止于右翼,阵地的中央以及左翼靠近中央的部位,也开火了!
哎,排长怎么还不下命令啊?
娘的!晃啊晃啊,那个法国佬,眼见就要从我的准星里晃出去了!
终于,传来了排长的一声暴喝,“打!”
话音未落,赵南北便扣动了扳机。
“砰”一声大响,枪托跳了起来,撞到了他的右颊和右肩,赵南北的视线,一阵模糊。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操!
怎么回事儿?这种狼狈情形,只有第一次实弹射击的时候才碰到过!
我的射击成绩,一向很好的呀!
他手忙脚乱的扳开扳机护圈,拉开机匣,弹壳从退弹口跳了出去,同时,在左右震耳欲聋的枪声中,依旧能够清晰的感觉的到,弹仓内轻轻的“喀”的一下——这是弹簧又送上了一颗子弹。
赵南北合上扳机护圈,扳开击锤,通过缺口和准星寻找那个“白毛”——已经找不到了。
娘的!
四周经已硝烟弥漫,法国人的面目,又看不大清了。
不管他了!赵南北随意找了一个蓝上衣、红裤子,瞄准了,扣动了扳机——
红裤子一晃,软倒在地。
砰!
一阵狂喜攫住了赵南北——我打中了一个!
但是,他马上就有些糊涂了:真的是我打中的吗?怎么……好像他倒地之后,我的枪才响?
这时,山脚下传来了军号声。
虽然,每一支部队的军号声都不尽相同,但赵南北听得出来,这是撤退的信号。
果然,很快,蓝上衣、红裤子们纷纷退入浓雾,赵南北“打倒”的那个,也不见了——没看清是自己爬起来走掉的还是被同袍背下去的。
虽然有些懵逼,但狂喜再一次攫住了赵南北:我们把法国人打退了!
原来打仗是这么容易的?我拢共也没有开上几枪呢!
狂喜攫住的,不止他一个人,阵地上,由东而西,欢呼声此起彼伏。
“我打中了一个法国佬!”李全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我打中了一个法国佬!——‘砰’一枪,那货就四仰八叉的摔倒了!”
赵南北心想,不会就是我“打中”的那个吧?
他没搭理“小老头”,向左转过头去,“班长……”
咦,奇怪——
“都他娘的瞎高兴个几把!”老马阴沉着脸,“这一次,法国人根本没有正经进攻——只是过来摸底儿的!”
“摸……底?”
“雾太大,咱们看不清法国人,法国人也看不清咱们!——他们不晓得,咱们的阵势是咋摆的?火力点是咋分布的?这下子,可都晓得了!”
“火力……侦查?”
“对!”老马沉声说道,“娘的,法国人带队的,是个会用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