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士大夫的非人生活-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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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摇了摇头:“不象,太差,差得太远。”
好在他前世宅了许多年,耐心不缺。
外面寒风呼啸,房内郑朗却在纸上一行一行的行书写了下去。
……
转眼间,交年节到来,宋朝每败于外敌,令后人感到耻辱。但在内治上,罕有朝代能及,百姓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比以前的历朝历代要快乐得多。于是节日隆重,庆祝的花也多,甚至节日时间也很长。
比如新年前后,先是十二月二十四的交年节,再到最后一天的除夕,新年第一天的元旦节,正月初十的立春节,十五的元宵节。
郑家自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起来,照例要扫屋宇,交年日扫屋,不生尘与埃。还有醉司命,这一天灶神要回到天上向天神禀报人间善恶,予以奖惩。家家户户用酒糟祭灶神,好让灶老爷吃得发醉,吃得嘴软,回天上后,替人间多说说好话。
晚上还有活动,照虚耗,家家户户在床下点灯,赶走虚耗,明年会大吉大利。有钱人家还有诵经咒的活动,请来僧道诵念经咒,焚烧纸币,以示祈祷送故纳新的愿望。
看到家中的仆役,连同几个娘娘忙上忙下,一大早郑朗也走出来看了看。也就是大扫除嘛。
大娘拉着他到灶神龛面前,让他跪下来,做了祈祷,然后大娘用盛满酒糟的瓷盆,恭恭敬敬的放在神龛前,他就回去了。
家人还在打扫除,四儿与柳儿没有参与,让她们专门侍候着少爷。
将写满字的纸拾了出来,四儿看着上面的字说道:“柳儿姐姐,我真舍不得将它扔掉。”
“……”柳儿不作声。
原来自己说过的,大郎伤一好,会原形毕露,伤好了,却比以前更用功了,要么“盘坐学习”,要么趴在桌子上认真的写字。说话语气也很温和,更没有再向她毛手毛脚。
难道自家的大郎,还真是宋朝的周处不成?
“柳儿姐姐,你看,大郎字写得越来越好看。就象一个个小花,不对,小花太柔弱了,我怎么就说不来呢?”
“别发花痴,干活吧,不然几位大娘娘会说话的。”
“嗯。”
到了傍晚时分,又来了几个和尚,吃过斋饭后,要诵经咒,以前郑家每年都请过和尚。郑朗被喊到前厅吃饭,然而这次他分明感到几个娘娘脸上神情有些不对。
自从自己来的这段时光,让她们误以为儿子改邪归正,每天都象过年似的,开心万分。今天又是一个节日,应当更开心才对,为什么脸上好象都带了一片愁云。
没有直接问,吃过晚饭,借着几个和尚跳大神的辰光,将管家的老宋拉了出来,问道:“宋伯,今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啊。”
“那么为什么几位娘娘不开心?”来了宋朝几个月时间,终于能说一口流利的宋朝话。他不是十岁的小郑朗,说话时有一种成人的威严。
宋伯不以为忧,反以为喜,小主人若真象几个月前,几个主母无所谓,可他感到天塌了。继续发展下去,家中没有一个得力的家长管教,郑家非是败掉。
小心的说道:“具体的我也不知,今天城中张掌柜年底交账时,好象说今年店里面业务不景气,有一些小的亏空。”
“我知道了。”又走回场中,看几个和尚跳大神,脑海里却在盘计。宋朝与唐朝不一样,有明确的商税,有时候甚至略有些重,不过非常鼓励商业发展,好象东京汴梁那个小皇帝以后还一度打算让一个商人家的女儿做皇后。所以商业十分繁荣。
郑州夹在汴梁与洛阳之间,星光失色,但多少沾了些光。自己祖父当年看重了这一点,在城中买了一间店铺,专卖丝绸布帛。在父亲手中又将店后面的民宅买了下来,进行了一次扩张。店铺的面积不小,在郑州城中能排上号的。郑家的经济来源也主要于此。
一旦出事,对郑家打击非同小可,虽有一些良田,可几个娘娘一个比一个心善,收的地租少。佃户们快乐了,家中收入并不多。而大娘与自己亲娘、五娘又信佛,经堂出入寺庙,花了不少香火钱。六娘七娘出身青楼,奢侈惯了,要穿好的,吃好的。还有一些穷困的亲戚,偶尔要救济一下。家中用费很大。全部指望着这间店铺。
怎么就亏空了?
想了一下,大约猜出原因,家中几个妇人不管事,自己又是一个纨绔子弟,那样的笑柄之事,自己都做了出来。郑家要垮台了,不如乘还有些油水可捞之前,动一些小手脚吧。
想到了原因,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第九章 小鸟小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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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尚们大神跳完,经文念完,合了什,拿着钱,笑咪咪的离开。
合家上下在点灯。
寡妇门前是非多,放在郑家显然不合适,一是郑家乃是荥阳名姓,虽不能与魏唐相比,终要一个脸面。大娘的操守,安静,也影响了其他女子。家中用了一些佣人,除了几个女仆外,还有三个老年夫妇,乡里的宋伯,能识几个字,跟在郑父后面服侍很久,是郑家最忠心的仆役、家客。
另外是许伯夫妇,世代替郑家看守着田地,也是放心的家客。
后来大娘又收留了一个浮客,姓肖,看到他们夫妻老实,让大娘收下来帮忙。宋伯与许伯各有一子,放在城中布店里在帮忙。肖伯有两子,在城中,但不在闻家的布店里,一个在学打铁,一个自立门户,在码头上杠大包谋生。
这就是郑家此时人员的构成。
灯放在床下,众佣人要散去,郑朗悄悄将肖伯喊了出来,说道:“肖伯,你替我制做一样东西。”
“大郎,想做什么?”
“跟我来。”到了书房里,用毛笔画出算盘。印象中没有,郑州各个店铺的掌柜算账时还有小木棍做的算筹在算账。
“大郎,是珠盘啊。”
“珠盘?”郑朗疑惑的问。
“很象,又有不同,上面是一个珠子,大郎这个珠盘是两个珠子,下面是四个珠子,大郎这是五个珠子,也没有孔,更没中间的木档,是涂了不同颜色放在木盘上来算数的。”
“难怪,”郑朗长舒了一口气。若是有了算盘,人们不会用原始的算筹算数的。大约某一处出现了这种原始笨拙的珠盘,肖伯是浮客,也就是居无定所的逃户。见得多,看到了。
“肖伯,能不能晚上将它做好?”
“不难,”他还有一手好木匠活,郑家后来家俱,全是他打造的或者修补的。
又找到了宋伯,说道:“明天用牛车载我进城。”
“进城?”以前宋伯万不敢发出疑问,但现在少爷变好了,所以问了一声。
“是,进城!”郑朗坚定不移的说道。
……
郑家庄是一个典型的农村,东西两处高坡,是环境好的地区,住着郑朗与郑覃两家富户,往下面去,属于两家的十几户佃农。都不多,有的完全雇佣主家的田地某生,有的半雇半耕,偶尔也请请短工,在农忙时协助收割。除了十几户佃农外,还有二十几户平民,都有自己的耕地,有的多,有的少。男人耕种,女人纺织,农忙时,妇人也不得不下地劳动。
村东口是通往城内的大道,两边长着浓茂的桑树,腊月天,桑叶凋落,只剩下一团团褐色枯枝。远处是一片片浮着积雪的农田,荒野空漠,寂寥无人,几个丘陵在天地穷处默然悚立,极象一幅惨淡若眠的郭熙《关山春雪图》。
但一大早,安静的郑家庄居然热闹起来。
家家户户都出来了人,看着牛车上的少年。
郑家的败家子,丢了那么大的丑,居然又出来了?
一个个很好奇。
其实郑家下人也在说,自家小主人性格真的改变,可谁去相信?
一个个指指点点,宋伯担心的扭过头来,看了一下小主人。发现他盘坐在牛车上,脸上表情无喜也无忧,心里有些喜欢,想到,难道这一顿打,真将小主人给打好了?
老百姓眼里还是不同的,众人的指点,安若泰山,是叫执迷不悟。身边穿着黑色裘袍(不穿真冷啊),里面穿着白色的里单,黑白分明,颜色搭配得很好看,是谓继续纨绔。边上坐着四儿,穿着朴素的厚麻冬裙,还要替郑朗一会儿塞暖壶,一会儿挪毛坐毡,一会儿正衣(不想带她来,偏要来),是谓好不了。
牛车驶过,留下一路闲言碎语,有的妇人居然当着郑朗的面,对家中的孩子说:“看到没有,别学此人,一学,多大的家产也能败完了。”
“大郎,那些人真可恶。”四儿不平的说。
“乡里人,观念朴素,善恶分明,若是原先,他们说得倒也不错。”郑朗睁开眼睛,淡淡地说。
“可管他们啥事?”
“四儿,大路不平有人铲,不平了,说两句,总会有的。官家做得不好,老百姓还能指指点点呢。”
“大郎说得好啊,”宋伯欣慰的吼了一声。谁说郑家就能败下去呢,有少主人这句话,郑家还能发达起来!心里面高兴,牛鞭儿扬得响,“驾!”,大黄牛跑得欢。两个时辰后,牛车就到了郑州城外。
与宋朝大多数城市一样,经过几十年发展,又因为宋朝对商业的鼓励,城市人口增涨很快。汴梁城挤不下那么多居民,于是往城外发展。郑州城也有类似的情况,城市出现了一些坊里,一排排的沿着护城河,延伸到远方。沿街的地区,开了许多店铺。不过郑家的布店却在城中。
通过了士兵的盘查,进了城。
郑朗忽然说道:“到李记茶楼。”
“喏。”不明所以,宋伯还是应了一声,将牛车栓好,两人上了李记茶楼的二楼,斜对面就是郑家的布店。向伙计要了两壶茶,一碟茶点,坐在临窗的座位下边,然后看着窗外。
也不是刻意观察自家的铺子,同时也看着街对面,所有的店铺。
自家的铺子看得多些,上面一个黑底金字扁额,广帛斋,认识,父亲的字体,写得有些柔媚,不算出色的字,当然,比起现在郑朗的字,还是要好些。就是在郑州城中,这三个大字也能拿出来了。
扁额下面是宽达十几米的大门,里面是长长的柜台,摆满了各色布帛,但在茶楼上,看得不大真切。有不少客人进进出出。后面还有两排房屋,东边的小排是库房,西边的大排是作坊,自己儿从农村收来生丝,纺染,然后作为成口出售。纺倒是很少,只有十几台织机,供店中伙计家中女眷谋生的,盈利很少。主要是缬染,就是印花,相传是从唐玄宗柳婕妤发明留传下来的。宋代雕版业日益盛行,于是用版将各种图案雕到绸布上用夹缬法与腊缬法染上花色,彩帛就出来了。
前面店铺是郑家的祖传遗产,后面的梁坊是郑朗父亲生前在相州担任官职时,结识的一个染匠刘东连,他技术很好,六娘七娘经常找他梁花色彩帛做衣服,后来慢慢熟悉,结果想到自家的布店,将他用重金请了过来,相出茜草,缬名天下,刘东连到来,带来了更红火的生意。相州大染师来了,总不能买了人家的布,拿到郑家的店来彩染吧。
但代表宋代纺织业最高技巧的刺绣与刻丝,郑家没有经营。整个郑州好象只有两家有这个能力。
在两厢房屋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天井,长着几棵苍老的树木,后面还有几间房屋,是几个主事掌柜所居住的住宅,顺便看管店铺。
这是原来郑朗的记忆,可穿过来后,郑朗自己一次没有来到过。甚至将自己关在家中,都没有出门,所以今天出门,才引起乡里的轰动。
“大郎,你看什么?”四儿好奇地问。
“我在看账本呢?”
“账本,在哪儿?”
“嗯,就是眼皮底下,不过也看好了。宋伯,我们到店里面吧。”
“喏。”宋伯知道店里面收入有鬼了,然而不相信自家小主人能找出什么马脚来。
第十章 小鸟小飞(中)
隔了一条街,看起来眼睛变小了。
来到眼前,才知道店铺规模不小,宽达十米开外,长约二十米,货架上摆满了全国各地的布帛。
仅布料就有罗、绫、绵、纱、丝、紬、杂折、丝线、锦、葛布、大麻、苧麻,还有吴兴地区特产的一种黄草,色白而细,几若罗縠,甚至还有几匹来自福州特产,混有红蕉花的蕉纤维红蕉花布,只是产量少,又作为贡品,价格很昂贵。非是豪富人家,买不起它。另外就是棉花,来自岭南,纯粹的棉布很少,多夹生丝混合编织,称为黎幕。
种类很齐全。
店里面的刘掌柜看到小主人来了,匆匆忙忙迎了过来,说道:“大郎,今天怎么有空光临?”
笑咪咪的态度,也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将记忆翻了翻,他与以前的郑朗关系不恶,还偷偷的替郑朗挪了三次钱给郑朗用度。
“刘伯,我过来看一看。”
“好啊,不过年关将近,生事繁忙,我抽不出多少空来奉陪了。”
“嗯,恰恰相反,今天你恐怕无论如何,都要抽出一点时间陪我。”
“这孩子,说孩气话了。”刘掌柜态度和蔼可亲的对宋伯说道。
“错,我不是说孩气话,郑家仅我一个男丁,虽岁数小些,却最有话语权的。”郑朗态度比他更可爱,同样笑咪咪的,语气却很锋利。
“是。”刘掌柜无奈,小主人要撒主人威风,怎么办?
“你到内室来一下。”说着,郑朗跨进内室,却让宋伯与四儿留在外面。
刘掌柜冲宋伯摊了一下手,很无奈的走了进去。
相互坐下来,郑朗问道:“我家是不是行首之一?”
这个行首不是指妓女中出众者,而是指各行各业经济能力出众者,组成了各个团行。进得各色货物后,几大行头宴待客人,打压进价,然后坐下来商议售价,取得市场价格的垄断,以防恶性竞争,高利润谋利。在这个过程里,行首占了很大的便宜,中小型店铺很吃亏的。但对他们有利的是这一政策,有力的排挤了外来客商的强力进入。同时应付官府的科索,官府的税役通过团行,向各商人征现。各作坊店铺团结起来,也有了抵抗的力量,向官府表达自己的心愿与想法,不让官府胡来。然而发展到后来,在官府强势与苛压下,各个有力量的行首只好将苛税向贫下行户分摊,导致许多不平的事发生。
喊亏损了,怎么要有一个亏损的理由。所以有此一问。
“不是。”刘掌柜还没在意,又小,又是一个纨绔子弟,怕什么?
在郑州丝帛团行中,郑家不是最大的行首,然而荥阳乃是郑家的老巢,郑家本身只是郑朗一个惯宝宝,可是堂伯堂叔,堂祖,在荥阳不知道有多少。郑父才死没有两三年,依然留下一些人脉。虽不是最大的行首之一,也没有多少人敢怠慢。
“城里面增加了多少布帛店铺?”
“有十几家吧?”
“朝廷有没有增加税务?”
“没有。”
“那为什么亏损了?”
“这是我的错,连连进错了货,导致积压,不得不低价销售,看明年吧,明年我小心一些,不让几位大娘与小郎失望。”
还等到明年,明年下来,恐怕这个店铺也不得不便卖了。
郑朗语重心长地说:“刘伯,你是我家的长者,先父没有为官时,这家店铺就交给你掌管了,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将今年的亏空填上去吧。省得大家到时候很尴尬。”
“大郎,何出此言?”
“宋伯,四儿,进来吧。”
宋伯与四儿走了进来,又说道:“四儿,将那个珠盘拿出来。”
“喏,”四儿将包袱解开,拿出算盘放在桌子上面。
“刘掌柜,不介意我看看这四年的账薄吧。”
“不介意,你看。”刘掌柜依然笑咪咪的说,又大声对外面喊道:“少主人要查账薄了,将这四年的账薄搬进来。”
“喏,”账房与两个伙计笑嘻嘻的搬账册。
就连几个挑货物的客人,都停了下来,伸头向里面张望。郑家的好儿郎,有胆子,十岁狎妓,动小刀。好奇!
听到外面的议论声,耻笑声,郑朗神情很平静。得将眼下危机渡过,一家人的饭碗呢。
四年账册全部在,不但四年账册在,还有前五年,前六年,这要等主家认可后,才能一一注销,留下总账的存根。前几年,郑父在任上,后来病死,一直没有人盘账,拖压下来。
但就是四年的账册,也厚厚的有一百多册。
将总账打开,天圣二年,总盈利一千八百一十二缗十六文钱,金七十四两又三钱,银一百七十二两又六钱。天圣三年,也就是父亲去世那一年,盈利一千一百六十一缗四百九十二文,金六十二两又九钱,银二百九十三两又七钱。下滑了一部分,下滑得幅度并不大,并且这个收入,也足让郑家一家人衣食无忧。
到了去年时,开始巨剧烈下滑了,变成了九百六十七缗又三百六十二文钱,金五十三两又六钱,银一百六十九两又七钱。就是这个收入,依然还能让一家人衣食无忧!
今年的收入却是一片灰暗,亏损七百九十缗又七百六十三文钱,得金三十七两又六钱,银五十九两又三钱。总体还是亏本!
当然,店里面还有巨大的本金,一共有两千余缗钱在做周转资金,以及相关的货物,折价还有五千多缗钱。不然几个娘娘恐怕连诵经咒都没有心思进行下去。
“大郎,这里面还有几笔账没有记,去年你支了三百缗钱作为用度,今年又支了两笔共五百缗钱,做了用度。”
“这是我家的店铺,我支一些用度,难道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刘掌柜与肥头大耳的账房点头哈腰的说道。
“刘伯,你到外面替我拿一些纸,还有笔墨进来。”
“喏。”
宋伯小声的问道:“大郎,你还真查啊?”
对这个账目,不是专业人士根本就不懂。昨天得知后,他也向大主母献过计策,警告一下,否则就请官府前来查账。大主母立即否决了。既然他们想贪墨,账目一定做得很严实,况且官府的那群人,手伸得很长,查不出来,反而有可能多浪费打官司的钱。儿子已成了笑柄,再传出去,以后也没有脸面见人了。
管肯定要管的,大主母娘家还有人,郑家几位堂兄弟,有的家境很好,也请了账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