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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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张俭感到多鹤进了厨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烟。整个一幢楼只有张家的厨房还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积着十几年的油垢,和毛茸茸的灰尘擀了厚厚的毡,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色画报纸遮住了。卫生检查团一来,木板和彩色画报就更新一次。而张家的厨房玻璃晶亮,是人们对他们总结出的越来越多的怪癖之一。
“别擦了!”张俭对多鹤说。87book。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小姨多鹤 第九章(12)
多鹤停下手,看看他。又举起抹布。
“别擦了!”
他讲不清他绝没有为了她而灭除小石。他把她从窗边拉过来,心里就是几个字:擦什么?!擦什么?!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没有这样抱她?她手里的湿抹布触在他背上。他回手一抽,抽过抹布,扔在地上。擦什么?!擦什么?!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的嘴,血泡那么活泛,那么温暖,怎么可能是从一腔死了的脏腑里浮出的?小石那么活泛个人,怎么可能被杀死?那么厚的皮,那么厚颜的笑脸,从来不会被激怒,自讨没趣也不红脸的小石,会自愿退出对多鹤的求欢追逐,会被他张俭心里一个恶毒念头杀死?他给孩子们带过多少黄豆、绿豆、绿豆饼?可怜小石也用捆绑得齐齐整整的猪蹄无望地追求过多鹤。他生性粗鄙、下流,这他自己也没办法呀!
多鹤感觉他抖得厉害,抬头看着他。
他成了一大团再也讲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这个冤家,这个冤孽送来的女子——她怎么老像一个大了没长成女人却长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恶吻过她了。真的成了两个发生了奸情又谋害了眼证的天涯情侣?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后紧紧抱成一团?似乎真成了这样,从多鹤感激流泪的脸上,他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抱着,因为躲过了天打五雷轰。
他们抱着,也是因为丫头要上天了,丫头凭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要上天了。他们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对方一再意识到,那些个“好”是丫头从他们这里各拿了一半。
他使劲亲吻她。多鹤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终于,他停下来。她透过泪水看着他。她头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边的淡褐色雾霭。
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向她走来的。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没有大个子人的笨拙;他的头、他的脸也没有一般大个子人的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的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坏了,随着他的一步一步,疼痛开始苏醒,开始在她的血肉里游动。疼痛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似乎也意识到苏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稳了些。他拎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发出的嘎嘎笑声。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女声开了口。一个老了的男声附和进来。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然后她给搁在了车板上。牲口在鞭子的催促下跑起来,越跑越快。一只手不断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五十多岁的老母亲的手,还是六十多岁……车子进了一座院子,又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进了一扇门,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浑身解冻,疼痛在她全身爆裂开来……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麻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是好看的。不仅如此,他半闭的眼睛非常好看。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温和、多情而窘迫。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小姨多鹤 第九章(13)
一个星期后,叫做张春美的丫头走了。她自己背着一个草绿发黄的被包卷,穿着油亮亮的新军装,在全楼人的欢送群体里像个欢快移动的邮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马路。人们稀拉下来,向这个将来可能成为雷锋阿姨的丫头挥手,想到丫头在楼上楼下留的笑声、足音、美德,都眼睛湿漉漉的。
剩下的人是丫头最亲近的人,张家的三个长辈两个晚辈一条瘸腿黑狗,以及丫头的班主任、两个女同学。他们要把丫头一直送到火车站。然后送行队伍再次缩减成两个人:妈妈小环和小姨多鹤。
小环和多鹤把丫头送到了南京。从这里,丫头要渡长江北上,去千里之外的滑翔学校。等火车的时候,三个人在到处躺着旅客的候车室艰难地走着,想找个清静地方告告别。许多乞丐也像他们一样,在被人体覆盖的地面上探地雷般地走动。这都是要逃什么难呀?小环只记得童年时看过这阵势。那是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之后,父母带她们和哥哥姐姐们往关内逃。
丫头头一次出远门,脑门外是汗脑门里是乱,这小环一眼就看出来了。火车站候车室有十来个孩子在哭,十来个大知了似的,比着拔高音拔长音。丫头说南京也有被录取的滑校学生,这时怎么也该到了,他们应该跟着领队来,不该迟到的。小环从头上拔下自己的塑料插梳,给她刮了刮被汗水粘住的前刘海。又不满意她的长辫子,干脆脱下她的新军帽,给她重新梳头。
多鹤拆开丫头另一根辫子,也替她重新编结起来。丫头的头一会儿被母亲拉向左,一会儿被小姨拉向右,她不时抱怨她们手太狠,辫子编得太紧。两个女人不加理会,自管自往下编。紧了好,紧了丫头在火车上不必再梳头,到了学校第二天都不必再梳头。最好她一个星期、一个月都不必梳辫子,带着母亲和小姨两人不同的手艺进入她的新生活——后来丫头在信里果然提到她的辫子,她好几天都不用梳它们,一直到第四天全体新生剪成一模一样的短发。
她们刚刚编好她的辫子,她高叫一声,向一个方向跑去,两只脚很高明,在躺满人的大厅里见缝插针。等她跑到检票口,多鹤才拉拉小环:一队穿着和丫头一样的新军装的女孩男孩正从侧面一扇门进站。
小环和多鹤跟着视线尽头越来越小的草绿色往前走,不断被人骂到祖宗八代以上。她们终于走到那扇侧门口,门已经关上了。隔着玻璃,看见二三十个新兵正往车的一头走。小环拍打着玻璃门,手都拍打得没了知觉。她把一个警察拍打来了,问她有票没有。没有。那瞎拍什么?走开走开……
多鹤拉着眼看就要上手拍打警察的小环艰难地走开了。
小环坐在肮脏的地上,两手高高举起,重重拍下,哭喊着。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亲一模一样,却谁也没惊动。这个火车站中转南来北往的火车,什么样的哭喊都很寻常。
丫头成了班级里的宣传委员。
丫头考了期中测验第三名。
丫头终于请准了假,坐上长途汽车,去几十里以外的县城照了一张相片。她更加懂事的神情不知为什么让全家都黯然神伤。
小环拿着丫头的照片对两个男孩子说:“你们这姐姐生下来就跟你俩不一样。你把她面冲墙搁着,她坐仨钟头也不会闹。你俩好好学学(读xíao xíao)人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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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二孩不理小环。他和母亲因为黑狗而结的怨还没了结。
只有张俭有点惴惴的:这个家从此交了好运?丫头是他们时来运转的福星?老天爷就这么便宜了他张俭?
张俭是从别的工友嘴里知道小彭帮了他。公安局、保卫科的人从小彭那里听到的全是有关张俭的好话。小彭现在是全厂的团委书记,他的一句好话顶工友们一百句。小彭的话把张俭铸塑成一个好心、略有些迟钝、只爱家庭朋友连钱都不知道爱的人。他还说到他和小石在张家度过多少阴历年、阳历年,吃过数不清的酸菜打边炉,把张家都快吃得底掉了。
但小彭从来没和张俭打过招呼。一次张俭在澡堂的储衣柜下面看到一把自行车钥匙,拴着一根脏兮兮的红塑料线。他一眼便认出它来。他把钥匙送到小彭宿舍,他的同屋接了过去,张俭请他转告小彭去他家喝酒。小彭没有应邀。
邀请一个月一个月延续,小彭连句婉言谢绝的话也没有。他似乎也没有绯闻,为了多鹤重做单身汉的小彭连多鹤的面也不见。
一次开全厂大会,党委书记作报告,坐在第一排的一个人溜了号。他躬身往礼堂一侧的太平门走,走到布帘后面才直起身。坐在第十八排的张俭看到,那是小彭。小彭也烦这个讲起漂亮话没完的书记。张俭想到小彭明里暗里与他同盟,为什么就这样恩断义绝地不再踏张家的门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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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第十章(1)
傍晚五点的路上自行车发山洪一样轰隆隆向前滚动。铁道西边,炼钢厂的工人和轧钢厂的工人交会,又和钢板厂的工人会聚起来,从晒软的柏油上轧过,路面立刻低下去。铁道两边的芦苇沟干旱,纽扣大小的旱蟹晕晕乎乎爬上马路,似乎开始一场大迁移,被齐头并进的自行车轮碾得“噼噼啪啪”爆开。不一会儿,车流漫过去,路面安静了,旱蟹们像是烧在陶器上的画:蟹壳上十分细致的裂纹、一对对未及出击的钳子、两只原本就望着苍天的眼睛。
多鹤从刚刚形成的螃蟹化石上走过。家属区近了,大路分裂成纵横小路。楼房的红砖不再红了,白漆阳台也不再白。上百幢的楼房新时新得一模一样,旧却旧得千般百种。各家都在阳台上搭出阳台的阳台——接出一大截木板,上面放着一盆盆葱蒜,或者花木,或者鸽子笼、兔子窝,或者朽烂的家具。有的人家的孩子们捡废纸,阳台的阳台就堆了一捆捆废纸,盖着褴褛的化肥袋。有的人家攒酒瓶,那里也是好仓库。多鹤是用阳台的阳台搭了个棚,储存一排玻璃瓶,里面是腌渍菜肴。老远一看,张家的阳台整洁得刺眼。
多鹤背着一个帆布工具包,里面装着十来个未刻的钢字。因为是计件拿工钱,她星期六就带十多个字回家刻。她把缝纫机机头收进去,夹上一个台虎钳就能工作了。走了二十分钟,肩膀有些疼,她刚换一个肩,一辆自行车夹在另外几辆车里过去。
张俭正听几个工友谈着什么,骑上了坡。
多鹤想,她在斜坡上走,他们骑上来的时候她是显著的目标。他会看不见她?他是不想看见她。当着他的工友他不愿意看见她。工友们讲着车间里的笑话或是非,她就成了个隐形的人。
多鹤进了家,慢慢脱掉沾满银色钢尘的旧布鞋。她解第二只鞋的纽襻时,手指发抖,动作不准确,一直解不开。这只手握刻字的小钢锉握残废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的伸缩功能。
她脱下又大又宽的工作服,里面的短袖衫被汗湿透又焐干,一股令她恶心的气味。她进了厕所,脱下衣服,用接在水管上的胶皮管冲澡。她不舍得用刻字车间发的一周两张的澡票,为了大孩二孩可以每周洗一次正式的热水澡。洗了澡,进了大屋,见小环和张俭在阳台上说着什么。两人趴在阳台栏杆上,脸冲外,背朝屋内,小环边说边笑,张俭听听也跟着笑。多鹤的耳朵稍不用力,他们的话就成了一团嗡嗡响的声音迷雾,怎么也别想钻进去,穿透它。他们的亲密也是她无法钻入、参与的。他们这时的快乐不也让她酸楚?这种亲密得来的快乐永远也不会有她的份。他们说着笑着,不时朝对面楼上一个熟人叫道:“来呀!上俺家坐坐来……”
对于许多人来说,世上是没有多鹤这个人的。多鹤必须隐没,才能存在。
她把工具包里的钢字倾倒出来,擦得过分光净、看上去被擦薄了的水泥地面承受那长方形的钢块,噔噔噔地响,听听也生疼。
阳台上两个人没有听见,肩并肩还在跟对面楼上的熟人耍嘴玩,说着笑着。
多鹤统统听不懂。那笑声也难懂了,嘎嘎咕咕,从天到地都是话语和嗓音的稠云迷雾。她想,这是一族多么吵闹的人!她在这些人中间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头一次发现他们吵得她活不了?!他们花多少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不吵闹或许地板可以干净些,家具可以整齐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也不必“凑合吃”,“凑合穿”,“凑合活着”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小姨多鹤 第十章(2)
她拉出缝纫机。在这个家里,每件东西都紧凑地镶嵌在彼此的空隙里,因此搬动它们的动作必须精确。一不精确就会天崩地裂,兵败如山倒。缝纫机的轮子扭了一下,出了那看不见的秩序轨道,就撞在摆鞋的长条木板上,木板垮塌,一头碰了一下帐杆,帐子瘫软下来,披散了多鹤一头一身。多鹤在白色帐纱里披荆斩棘,终于出了头,穿木拖板的脚把放鞋子的木板蹬下来,连同脚上的木拖板一块儿蹬出去。
他俩跑来了。他们对她的表现也一点不懂。在一个窝里活这么多年,不愿懂就可以一点也不懂。张俭和多鹤的亲密是不见天日的,是几年不发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环的亲密天天发生,发生在一楼人面前,几十幢楼的人面前。
多鹤大声说了句话。两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终于懂了:她的意思是张俭见她背很重的东西而装看不见她。
张俭说了句什么。小环怕她不懂,未等他话落音就替他翻译。他的意思是工友们在讲奖金不公平,要找领导,他不能在那个关口跳下车。再说他并不知道她的包很沉。
多鹤又大声说了句话。这回张俭愣住了,小环对她说:“你再说一遍!”
她跟小环公然口角过多次,闷声赌气过无数次,从未见小环这副模样:眯细眼睛,一个肩膀斜出去,下牙咬到上牙外面。
张俭在小环后面了。小环用手推推他,脸朝着多鹤对张俭说:“她说中国人都是撒谎精!”
多鹤大声说太对了,并且她听得懂,用不着小环翻译。她用这个词骂过大孩、二孩,尽管是玩笑里骂的。
“谁说中国人都是撒谎精?!”张俭追问。
多鹤那个村的人说的,说为他们种地的中国长工。她母亲也这样说过福旦。
“那你母亲是浑蛋!”张俭说。
多鹤看着他的脸。他眼睛还是半闭半睁,与世无争,见怪不怪,话还是从喉咙底部出来,而不是从嘴唇上出来。她吃力地想看懂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不懂?”小环肩又斜了一些。快斜到多鹤下巴上了,“他的意思就是说:你母亲说中国人撒谎,你母亲是浑蛋!”她那微肿的眼皮、俏红的脸颊、深深的酒窝、闪亮的金牙都一块儿帮她忙,翻译了张俭的话。
多鹤摇晃一下。从她滴水的头发和被冷水冲凉的身体内,她感觉到心里的野火轰然而起。
她大喊了一句话。
小环揪住她洗得喷香的头发。没有抓牢实,又去抓她的衬衣。衬衣穿旧了,剪了领子,改成了圆领汗衫,也难抓。多鹤反手却抓住了小环的头发。小环烫过的头发很好抓,一抓就顺藤摸瓜地把她的头控制了。小环横着脑袋被多鹤拖着走。张俭上来,手一夹,臂弯从后面卡在多鹤脖子上。多鹤手软了,松开小环。
多鹤喘得胸口像个鼓风机。她大声说了一句又一句。没有关系,他们不懂她也得说。她对于他们就是一个子宫,两个Ru房,现在孩子们大了,子宫和Ru房都没用了,来吧!把它们扔掉,从四楼扔下去!
她哇啦哇啦的日本话使她对面两个人渐渐老实了。这种楼房是墙这边放响屁,墙那边都听得见。她的日本话可比响屁响很多。他俩害怕了?多鹤不怕。她满心满身都是黑色的火苗。从土匪们骑马向她们飞奔过来,土匪的体臭和马的体臭热烘烘地扑近,她其实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是代浪村的女儿,就不应该这样给人当子宫和Ru房用。她朝阳台扑过去。两只手在她身后拽住了她。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小姨多鹤 第十章(3)
她哇哇哇地说着。邻居家阳台的钢门“咣啷”一声响。她冷静了。她身后这两个人,他们拉扯日子,拉扯孩子,拉扯着她。她已经被他们拉扯进去了。小环的“凑合”多可怕,稀里糊涂凑合起一大家子,没有面粉用麸子凑合,没有红烧肉用红烧茄子凑合,没有洗头粉用火碱凑合。她一个日本人,不知道怎么也就跟着凑合下来,凑合着凑合着,有时她突然一阵吃惊:她也能在无可奈何里得到一点满足,偷到一点乐趣。
这个傍晚之后,多鹤在过道放了条草席,铺上棉絮。她虽然在凑合,但也得表示她不愿和这一男一女中的任何一个人睡在一个屋里。
夏天过去,几场雨一下,山坡上的松树林落了许多松果。秋凉了。
“该落下病了。”小环对多鹤说,“搬进来吧!”
她淡淡的一张脸,该怎样还怎样。
“要不你睡大屋,跟俩儿子睡,我出来打地铺?”张俭说。他那笑让人看看就累死了,眉毛顶起一大摞皱纹,两个嘴角一边推出两条刀刻般的褶子。
多鹤咬咬嘴唇,心是软了软,但她想再等等,等他拉着小环来,正经八百地跟她讲和。
“让你倔!你跟洋灰地倔死你去!”小环说,把她自己床上的棉褥子抽下来,拿到过道里。小环和人打架吵架惯了,记仇是记不过来的。她对刚吵过打过的人往往最亲最甜。“也这么驴?冻死你!”她给多鹤铺好地铺,手这里拍拍、那里拍拍。
多鹤不吭气,也不动,等她走了,两腿一曲,跪在地上,把刚铺平整的褥子一五一十地卷好,又抱回小环床上。她可不要稀里糊涂的和解。
“瞧她,不是母驴是啥?”小环跟张俭咬耳朵。
多鹤知道他们咬耳朵说的是什么。
冬天来了,多鹤自己搬进了小屋,把被子放在大孩二孩中间。两个进入变声期的男孩瓮声瓮气地说:“小姨来了,爸该走了,要不哪儿睡得下?”
跟